车轮碾过云贵交界的镇雄县黑树镇时,尘土飞扬,碎石飞溅,山路蜿蜒如镌刻在大地上的年轮。我摇下车窗,冷风裹挟着山间特有的草木香扑面而来。远处,一栋三层楼高的教学楼在薄雾中渐渐清晰,那就是藏匿在乌蒙山褶皱中的苏木小学。
10月20日正午,一推开铁门,我们便猝不及防地撞进一片欢腾的声浪——操场上打篮球的男孩正专注地运球、传球,眼里闪着不服输的光;跳皮筋的小女孩辫梢扎着彩色头绳,孩子们的嬉笑声在山谷里荡出清越的回音。看到我们闯入他们的领地,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怯生生地递来她在手工课上折的玫瑰花。我心头一热,连忙接过那朵稚嫩却精致的纸花,仿佛接住了大山深处最纯净的馈赠。
转瞬间,我们眼前就堆满了一大箱手工作品。千纸鹤、小花篮、纸船、小星星、大宝剑……每一件都闪耀着孩子们天马行空的想象力。这些不仅是孩子们用灵巧的双手编织出的童话画卷,还是他们对我们的到来献上的最真诚的欢迎。在接下来的5天时间里,我们将和孩子们度过一段难忘的时光。
校园里,一些孩子在菜园中观察蔬菜的生长变化,记录相关数据;参加美术社团的孩子用彩色手工纸折出造型各异的蝴蝶与飞鸟,将山野的灵韵凝于指尖。音乐课上,口风琴的声音虽然时断时续,但《粉刷匠》的音符仍执拗地在山风里飘荡,最后像钉子一样牢牢钉进我的心里。我们很快融入了这所山村小学的日常,清晨陪孩子们诵读课文,午后在操场上看他们打羽毛球,晚上一起排练歌曲《梦想的力量》。课间时分,我们便围坐在办公室的烤火桌旁,听老师们讲述坚守苏木小学的点滴。
霜降后的一天清晨,苏木小学的菜园里蹲满了“小农夫”。“拔萝卜前先晃一晃才好拔!”六年级的劳动课上,陈红亮攥着沾满泥的萝卜,笑得像是举着一枚金牌。在他身后,菜园像被施了魔法:茄子藤架上挂着几个熟透的茄子,白菜地里插着标牌“六年级责任田”。这里的孩子,把泥土当作课本,将四季视为考题。他们懂得霜降后的萝卜最甜,也明白冬小麦要在立冬前播种。陈红亮掰着指头数着收获的日子,脸上的笑容比秋阳还明媚。成长从来不是一句空话,而是山风拂过田埂时脚踩泥土的那份踏实感。
孩子们从菜园里拔来萝卜、白菜和茄子,准备为我们烹饪一顿大餐。他们分工协作,有的洗菜,有的切菜,有的掌勺,忙得不亦乐乎。在吴老师的指导下,锅碗瓢盆叮当作响。西红柿炒鸡蛋、油泼茄子、青椒炒肉、白菜煮萝卜、番茄酱炒土豆的香气弥漫在简陋的厨房里。这些食材都是孩子们亲手种植的,还带着露水与阳光的气息。一盘盘热气腾腾的菜肴端上桌,孩子们围坐一圈,脸上写满期待。魏佳琪往我的碗里夹了块茄子,红着脸说:“老师,尝尝我做的油泼茄子,可好吃了。”茄子入口的刹那,唇齿间溢开的是土地的甘甜与孩子们的赤诚。一碗热汤递到我的手心,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全身。孩子们轻声问道:“老师,你们明天还来吗?”我点点头,喉咙微微发紧:“来,明天我们不仅要来,还要给你们带来惊喜。”
重阳节这天,一场热闹的敬老活动在苏木小学的操场上开展,孩子们围着爷爷奶奶,叽叽喳喳地忙活着。11岁的男孩小浩认真地为爷爷揉捏肩膀,爷爷笑得合不拢嘴:“娃娃长大了,懂事了。”看着眼前的孙子孙女,老人们脸上满是笑容,嘴里反复说着:“要好好学习,听老师的话。”
忽然,小婷泣不成声地说:“爷爷走了,我好想他……”现场顿时安静下来,不少老师和学生悄悄地抹起了眼泪。在场的记者不约而同地放下相机——有些震颤心灵的画面不应该被镜头“收割”。
孩子们的清澈如山涧活水,照见我心底久违的纯粹,这份鲜活的生命力让我暗自惊讶。来此之前,这所始建于1956年的山村小学,在我心中是“留守”“贫困”的代名词;现实中,它却如此具有生命力。原来,教育的温度就藏在这些日常细节里,足以融化偏远造成的隔阂。
教育不是短暂照亮,而是长久守候。教师周转房的灯光总是亮到深夜,在苏木小学坚守了7年的年轻女教师吴长琴伏案批改作业时,灯光将她的侧影投在斑驳的墙面上。她的备课本上密密麻麻地标注着每个孩子的学习进度、性格特点,这位心理学专业毕业的老师用温暖的目光抚过每一个孩子的名字。她记得小宇躲在墙角哭泣的那个下午,也记得小佳第一次举手时颤抖的声音。夜深了,她合上备课本,轻轻地揉着太阳穴,窗外是沉睡的山峦与未眠的星星。
采访中,老师们常常说起初到这所学校时的茫然,而校长赵雄始终如兄长、父亲般关爱着他们,帮助他们适应山里的生活。年轻教师不谙烹饪,他家的餐桌就成了大家的共享食堂,热气腾腾的饭菜里藏着无声的关怀。这位坚守苏木小学29载的老校长,用半生坚守山乡教育,虽鬓角染霜,却初心不改。他带领老师们翻山越岭、穿过一条条泥泞的山路家访,亲眼见证无数孩子的命运转折。办公室里的那盏灯,常伴星光,映着他批阅教案的身影。他说:“留不住老师,就留不下学生。”于是,他成了守灯人,点燃希望,也温暖了每一位跋涉者的心。
这里的老师总说:“我们不是燃烧自己,而是点亮火种。”他们走过最远的路,不是通往县城的69公里山路,而是从一本被翻烂的教材到一个孩子的未来。在苏木小学,“老师”两个字,是坚守,是跋涉,是年复一年地把山石踏成坦途,把嫩芽育成茂林。
29年间,赵雄送走了一批又一批青年教师,迎来了一个又一个怀揣教育理想的年轻人。他说,作为一名教育工作者,最大的快乐就是见证学生的成长,并看到教育的光芒温暖一个个家庭。
从青涩青年到两鬓染霜,刘鑫以一腔对教育的赤诚与坚守,为一代又一代大山里的孩子搭建起走出大山的桥梁。他说,从事山区教育35载,躬耕不辍,无怨无悔。
教师这份工作不只是一份职业,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与担当。张星说,当初来到苏木小学,就从未想过要离开。这里的孩子就像待雕琢的璞玉,他要做的就是用知识和爱,一点点打磨出属于他们的独特光芒。
三尺讲台,一头连着现在,一头连着未来。张廷红说,教育是一场向美而行的遇见,是用一颗心唤醒另一颗心的修行。老师是学生成长路上的助推器,唤醒孩子的进取心才是教育的核心目标。
在苏木小学,每一个孩子都是含苞待放的花朵,每一堂课都是梦想起航的起点。吴长琴认为,引导学生成长的过程,也是老师自我成长的旅程。
殷燕龙,这位从曲靖市翻山越岭来到这里的异乡人,早已把青春与热血奉献给了这片土地。他说,做教育得对得起良心,以良心为犁、爱心为种,才能对学生倾尽全部的爱。
孩子们眼中对知识的渴望从未熄灭,老师们也始终在探索更适合孩子们的教学方法。杨成认为,教育工作者责任重大,应在工作中不断提升专业能力,为班上每一位同学的健康成长保驾护航。
在胡薇看来,教书不只是传授知识,还应引导学生树立正确的世界观、人生观、价值观,所以她总是在课堂内外,凭借一个个小故事、一次次讨论,引导孩子们明辨是非、向善向美。
年轻教师黄作敏利用多媒体设备,让原本枯燥的知识变得生动有趣。她说,学高为师,身正为范。唯有恪守这份准则,才能更好地引领学生走向光明的未来。
老师们的付出与坚守,如同山间的涓涓细流,滋润着每一个孩子的心田。孩子们也以自己的方式,回应着这份深沉的爱。张恩佑说,来时满腔热忱,留下只因不舍,孩子们的笑脸是山里最美的风景。
教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,张飞说,他愿尽己所能,用通俗易懂的教学方法点燃同学们求知的热情。
每一位老师都用自己的方式诠释着教育的意义,他们的坚守如同山间的青松,坚韧不拔。在苏木小学的日子里,我目睹了孩子们在知识的滋养下茁壮成长,也看到了老师们在平凡岗位上的付出。
听着老师们的诉说,我仿佛看见他们将青春编进山风,把岁月织成星光。正如陶行知所言:“捧着一颗心来,不带半根草去。”这些教师以赤诚回应使命,用坚守诠释信仰。他们在讲台上播下希望,在山路间践行忠诚,让知识的火种穿越贫瘠与荒凉,照亮了一个个原本黯淡的明天。
回县城的路上,我们的车不小心陷入一个深坑。当时我正用手机向同事讲述这一天的感触,车身却猛地一歪,还没等我反应过来,手机已脱手飞出,脑袋撞在车顶上,眼前瞬间一黑。回过神来,司机兰波已跳下车查看情况。他蹲在深坑旁,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摇头叹道:“这坑太深了,只能叫拖车了。”
雨势渐大,山雾愈发浓重,十几个村民和过往司机忽然从夜色里钻出来,他们商量着如何把车推出深坑。“一,二,三,走……”“一,二,三,走……”号子声在山谷中回荡,如一道破开迷雾的光。数十双沾满泥浆的手同时用力,车轮缓缓转动,终于挣脱了泥泞的吞噬。那一刻,我望着一张张被雨水浸透却写满坚毅的脸,忽然读懂了那行褪色红漆字的分量——这山里人骨子里的韧劲,从来不是写在墙上的空话。他们用沾满泥浆的双手托举着道路,也托举着孩子们走出大山的希望。苏木小学所在的黑树镇,山路盘旋得像没拧紧的发条。而这里的老师们,数十年如一日地在这发条间隙跋涉,愿意用肩膀去扛起前行的重量,把69公里长的山路走出了彩虹般的弧度。
翻看采访本,那些鲜活的细节历历在目:心理咨询课上飞舞的千纸鹤、青年教师周转房里晒出太阳香的棉被、孩子们塞给我们的野生板栗仍在背包里散发着清香……
5天太短,短得装不满山峦的晨雾与孩子们眼里的光;笔墨太轻,写不尽教育者用脚步丈量的年轮。那些在讲台前躬身的身影,将平凡的日子熬成灯芯,用最朴素的行走,兑现对山外世界的承诺,也把一个个“不可能”踩成了脚下的路。那些被风雨洗过的日子,终在孩子们清亮的读书声里凝成大山深处最动人的回响。
记者 莫 娟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