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者 雷明娟
我是一条长江鲟,人类喜欢称我为“沙腊子”或“小腊子”。我的家族已经在这颗蓝色星球上繁衍生息了1.5亿年,见证了恐龙“王朝”的兴衰,目睹了喜马拉雅山脉的隆起,也陪伴着长江从一条小溪成长为亚洲第一大河。我的楔形头颅里,储存着比任何图书馆都丰富的生命记忆。
楔形头家族的古老记忆
我最近一次在野外出现是在2024年8月,当时我的“表兄”在金沙江水富段被一位姓罗的摄影爱好者拍到了身影。罗先生说,当时他发现了不少鱼群,密密麻麻地来回游动。在这些鱼群里,突然出现一条庞然大物,体型有1米多长。曾经被宣布“野外灭绝”的我们再次出现,这个消息让不少人深感惊喜。长江鲟的现身,又让人类燃起了希望。鱼类专家看到视频后特别高兴,说我和其它鱼类相处得很和谐,尽显生态之美。这让我很欣慰——我们长江鲟虽然被称为“水中大熊猫”,但从不独来独往,更愿意与岩原鲤、胭脂鱼这些老朋友共享金沙江这片水域。
虽然身份尊贵,但我们长江鲟家族向来低调内敛,身着灰黑色或灰褐色的朴素“外衣”,搭配黄白色或乳白色的“打底衫”,从不追求华丽的外表。我们的眼睛很小,但鳃裂很大,鳃耙排列紧密如薄片,这是祖先留给我们的完美滤食工具。背鳍靠近尾鳍,臀鳍稍后于背鳍,胸鳍位置较低,腹鳍后缘微凹,尾鳍呈不对称的歪形。这些看似简单的身体构造,实则是经过亿万年自然选择后形成的。
在金沙江清澈的河水中,我们世代安居。我们厌恶强光和噪声,偏爱在较暗的底层缓流水体中悠然穿行。偶尔,家族成员会举办小型聚会,在深潭或回水湾中静静交流。我们的生活方式如此简单,以至于人类常常忽略我们的存在——直到我们濒临灭绝的那一天。
“水中国宝”的至暗时刻
“水中国宝”——这是人类后来给予我们的尊称。但说实话,这个称号来得太晚,也太过沉重。我们从未想过要成为“国宝”,只想安静地完成生命的轮回,延续这跨越亿年的血脉。
20世纪中叶开始,我们的生存环境急剧恶化。长江两岸的工厂如雨后春笋般冒出,将未经处理的废水直接排入我们的家园。我记得那些刺鼻的气味、黏稠的液体,以及那些突然死亡的鱼虾同伴。农药、化肥随雨水从农田流入河流,重金属、有机污染物在河床中沉积,让我们的鳃耙渐渐失去了过滤功能。
更可怕的是人类的捕捞。电捕器、密眼网、滚钩……各种捕鱼工具层出不穷,我的许多亲人在洄游产卵途中不幸被捕获。长江鲟的性成熟期长达6—8年,繁殖率本就偏低,过度捕捞让我们没有喘息的机会。祖母曾告诉我,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,长江里还能见到体长超过3米、体重逾150公斤的家族长辈,而到了我这一代,能长到1.5米已是奇迹。
长江上游的现代化水利工程阻断了我们的洄游路线,传统的产卵场变得遥不可及。我们被分割在不同的江段,基因交流变得困难,近亲繁殖导致后代体质不断下降。我记得父亲曾尝试溯游而上寻找产卵场,最终精疲力竭地返回,眼中满是绝望。
2022年,当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宣布我们“野外灭绝”时,我正在人工繁育基地的水池中游弋。那一刻,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——延续了1.5亿年的家族历史,难道就要在我这一代画上句号?
人工池中的希望曙光
在这至暗时刻,人类伸出了援手。2018年5月,农业农村部印发《长江鲟(达氏鲟)拯救行动计划(2018—2035)》,为我们制定了详细的保护蓝图。科学家们开始夜以继日地工作,试图通过人工繁殖让我们这个物种延续下去。
然而,人工繁殖谈何容易。我们产卵对环境的要求非常严苛,需要特定的水流、水温与光照条件,鱼卵才能顺利发育成熟。产出的卵必须粘附在鹅卵石上,然后在石头的表面孵化成幼鱼。成功孵化的幼鱼会顺水流漂到一处回水湾,在那里进食和成长。这里就相当于我们的“食堂”和“托儿所”。我记得第一批尝试自然产卵的亲鱼,在人工模拟的产卵环境中徘徊许久,最终却未能成功。科学家们的脸上写满了失望,但谁也没有放弃。
2019年4月,转机终于到来。科研团队经过无数次失败后,成功实现了长江鲟的全人工繁殖。当第一批人工繁殖的幼鱼破膜而出时,我仿佛看到了家族的未来。
在人工环境中,我们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呵护。水质24小时监测、饲料科学配比,疾病防控体系完善。但我还是会经常游到池边,望向窗外隐约可见的长江。那里才是我们真正的家,有复杂的水流变化、有丰富的底栖生物和随季节更替的水温波动……这些,都是人工环境无法完全模拟的。
重返长江的漫漫征途
2021年1月1日,长江流域重点水域开始实行“十年禁渔”。这个消息让我们欢欣鼓舞。10年,足以让长江的鱼类资源得到一定恢复,也让生态系统获得宝贵的喘息之机。与此同时,各地增殖放流工作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中。例如,同年昭通多部门在长江上游金沙江水富段放流长江鲟(达氏鲟)3000尾,并定期对该水域的鱼类资源开展监测,还发现珍稀鱼类频繁现身。就在今年5月中旬,科研人员在水富段连续两天监测到我的5个同伴,其中最大个体的体长达126.7厘米。同时,我的邻居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胭脂鱼、岩原鲤也频繁出现,成为水域生态持续向好的有力证明。
水域生态的持续向好,让我想起了另一个理想的安家之地——赤水河。那里或许会成为我未来的新家园。对于我的这个想法,云南省渔业科学研究院的资深专家雷春云有着深入的见解。
赤水河不仅是长江的重要支流,还是众多珍稀鱼类的家园。作为长江上游唯一未进行梯级开发且保持自然流态的一级支流,它也是长江上游众多产漂流性卵鱼类最重要的栖息地。随着生态保护力度的持续加大,赤水河正焕发出新的生机,为更多珍稀鱼类的繁衍生息创造了良好条件。
雷春云是赤水河流域(威信、镇雄段)的常客,近年来,他带领团队坚持在赤水河开展鱼类监测。在长期的监测过程中,他和同事发现赤水河的鱼群数量有了明显增加。这是一个令人振奋的信号,说明赤水河的生态环境正在逐步改善,为鱼类营造了更加适宜的生存空间。赤水河威信段的果哈峡,今后有可能成为长江鲟安家落户的理想之地。雷春云说,基于对赤水河整体水环境的研究和分析,从水流、水温、水质等多方面因素来看,果哈峡地理环境独特,是适宜长江鲟生存的栖息地。因此,果哈峡极有可能成为长江鲟未来的新家园。赤水河,不仅承载着众多珍稀鱼类的生存希望,也寄托着科研人员对生态保护的美好愿景。
作为人工繁殖的“希望一代”,我们肩负着重建野外种群的重任。但回归长江并非易事。在放流前,我们必须经过严格的野化训练:逐渐降低饲料投喂频率、模拟自然水流环境、引入适度的捕食者压力……这些都是为了让我们重新适应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家园。
最令人振奋的是,2023年春季,科研人员在长江宜宾段监测到了长江鲟自然繁殖的迹象。听到这个消息时,我不禁想起祖母讲述的古老故事——关于长江鲟如何在激流中追逐,如何在砾石滩上产卵,又如何守护下一代,直到它们能够独立生存的故事。
我知道,完全恢复野外种群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。但科学的希望之光,正照亮我们前行的方向——我们需要更多的栖息地,更严格的执法监督,更科学的增殖放流策略。也许,在金沙江、赤水河的某一个深潭中,正游弋着我未来的子孙。它们,将重新连接起这断裂了数十年的生命链条。
亿年守望者的未来寄语
1.5亿年的演化历史赋予了我们极强的生存韧性,但面对人类活动导致的生存环境恶化,这份韧性也显得力不从心。我们的故事,是地球生物多样性危机的一个缩影。
如今,我深切希望人类能够明白:保护长江鲟,不仅是为了拯救一个濒危物种,还是为了维护整个长江生态系统的完整性和稳定性。
作为“水中活化石”,我们见证了长江的沧桑巨变。我们的回归,将成为长江生态系统恢复的重要标志。
1.5亿年的演化历程教会了我们耐心。我相信,在人类的帮助下,我们终将重返长江,继续书写生命传奇。那时,我的后代或许就能在长江的激流中自由穿行,在砾石滩上完成神圣的繁殖使命,让我们的故事永远流传下去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