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6时的昭通城，乌蒙山的薄雾还未散尽，清官亭公园的石板路上已响起细碎的脚步声。一群身着练功服的武者分散在古柏下、荷塘边，有的扎着马步，一拳一脚刚劲有力；有的挥舞着长刀，寒光在晨雾中一闪而过。拳风裹挟着呼吸声，与金沙江的涛声隐隐呼应——这是昭通清拳传承百年的日常，也是一座城市与武术的深情羁绊。

昭通清拳，并非某一种拳法的独称，而是邹家拳与彭家拳的合称。清末民初，武林宗师邹若衡、彭勤在这片土地上开宗立派，以拳为刃、以义为魂，将南少林的刚猛、自然门的灵动与乌蒙山民的坚韧融为一体，留下了一段“拳护家国、义传千里”的传奇。如今，这门拳法已被列为云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，从昭通的街巷院落走向全国，甚至远渡重洋，在异国他乡绽放出中华武术的光芒。

武脉源流

昭通，地处云贵川三省交界处，素有“锁钥南滇、咽喉西蜀”之称。清末年间，战乱如潮水般席卷全国，太平天国运动的余波、地方军阀的混战，让许多武术爱好者被迫离开故土，流落到昭通。也就是在这个动荡的年代，昭通武术的火种被悄然点燃。

1884年，邹若衡出生于昭阳区炎山的一个普通农家。他自幼便不喜欢田间劳作，总爱拿着木棍模仿江湖艺人的拳脚。1896年，一场意外的相遇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——邹家收留了一位名叫万振坤的落难武士。没人知道，这位沉默寡言的客人，竟是昔日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麾下的大将。1863年，石达开在鲁甸梭山遭遇伏击，万振坤与部队失散，辗转多年后流落至炎山。

“恩人收留，我无以为报，便将这身武艺传予令郎吧。”在邹家的两年里，万振坤将南少林拳的精髓倾囊相授。邹若衡天资聪颖，又肯下苦功夫，每天天不亮就上山练拳，拳头砸在树干上，直到手指流血也不停歇。他不仅掌握了双狮解带、六合连环、四门反卦等7种套路，还悟透了南少林拳“刚劲有力、落地生根”的武学真谛。后来，邹若衡又接触到自然门的打法，将其灵活机动的特点融入自身所学，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——拳路短小精悍、招式刚猛凌厉，招招直指实战，这便是邹家拳的雏形。

同一时期，在昭阳区青岗岭回族彝族乡，另一位武术大师也在悄然成长。1899年出生的彭勤，自幼体弱，却有一股不服输的韧劲。他听闻四川宜宾有位名叫马德胜的武师武艺高强，便徒步几百公里前往拜师。在四川的几年里，彭勤白天打杂，晚上练功，从扎马步到练手法，从不偷懒。马德胜见他忠厚勤勉，便将毕生所学传授于他。后来，彭勤又游历各地，向不同门派的武师请教，最终融各家之长，创编出十二连环手、十二连环拳、八大一掌劲等独特套路。他的拳法结构严谨，讲究“四面迎敌，八方出击”，手法涵盖表、搞、盘、挂、宰、剁等10余种，腿法以扫趟、弹腿为主，步法更是独创出“丁不丁、八不八，吞吐浮沉有变化”的丁八步，人送外号“义侠”。

彼时的昭通，两位宗师未曾谋面，却共同恪守一条铁律——将“习武先习德”作为人生信条。邹若衡定下规矩：“没有修养的不传，道德不好的不传。”彭勤则告诫弟子：“习武不是为了打架，而是为了强身健体、卫国为民。”这种“德先于技”的理念，奠定了昭通清拳珍贵的精神内核。

更富传奇色彩的是，1896年，邹若衡在昭通结识了龙云与卢汉。3人年龄相仿，都有一身武艺，且同怀报国之志，很快义结金兰，并称“金沙江三剑客”。后来，3人一同加入滇军，邹若衡因武艺高强，受到云南陆军讲武堂总办唐继尧赏识，担任副官兼侍卫长。一次，一名法国拳师在昆明设擂，连败多位滇中武林人士，气焰嚣张。邹若衡向唐继尧推荐龙云：“我这位兄弟武功高强，定能为国争光。”龙云不负所望，在擂台上以邹家拳招式将法国拳师击败，顿时名声大振。后来，龙云平步青云，成为执掌云南的“云南王”，而邹若衡的这番举荐，也为后世留下了一段江湖佳话。

烽火丹心

当“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”的歌声传遍全国时，昭通的武者们放下拳谱，拿起钢刀，用毕生所学保卫家国。

1938年，彭勤随卢汉所率领的国民革命军第六十军开赴鲁南，参加台儿庄战役。临行前，他将拳谱交给弟子卢昌荣，嘱咐道：“我若不能回来，你一定要把彭家拳传承下去，要让后人知道，咱们昭通人有血性。”在战场上，彭勤担任大刀二队副队长（副师级），率部用大刀与日军拼杀。日军虽装备精良，却没料到这支中国军队的刀法竟如此凌厉——彭勤的十二连环手在近战中发挥得淋漓尽致，一招“封闭擒拿”能夺下日军的步枪，一记“扫堂腿”能扫倒一片敌人。

台儿庄战役战况惨烈，3453名昭通籍将士长眠于鲁南的土地上，昭通城辕门口广场“共赴国难”纪念碑上刻满了烈士的名字。彭勤虽幸存归来，却已是满身伤痕。他回到昭通后，从不自诩战功，只对弟子们说：“大刀砍向鬼子，是咱们武者的本分。”这段经历为彭家拳注入了深沉的家国情怀。此后，他教拳时总会讲起台儿庄旧事，常常告诫弟子们：“武艺再高，若不能保家卫国，也只是匹夫之勇。”

与彭勤不同，邹若衡的战场更多在后方——他曾担任护国军总司令蔡锷的警卫副官，负责保护蔡锷的安全。1916年，护国战争爆发，蔡锷率军入川作战，邹若衡始终伴随左右。一次行军途中，部队突遭伏击，枪林弹雨中，邹若衡将蔡锷护在身后，凭借邹家拳的“四门反卦”招式左挡右闪，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。蔡锷曾感慨道：“若没有若衡，我早已命丧战场。”后来，蔡锷患上喉疾，需前往日本治疗，邹若衡便离开军旅，回到昭通专心授徒。他常对弟子们说：“我创立邹家拳，最初是为了抵抗外来侵略。如今你们练拳，也当时刻牢记‘强身健体，保家卫国’的初心。”

民国时期，昭通武术氛围空前浓厚。邹若衡在昆明、昭通两地广收弟子，彭勤同样门下弟子众多。那时昭通城的街巷间，随处可见练拳的人——孩童在院子里扎马步，成年人在空地上练套路，甚至商人、书生也会抽空学几招防身。武术，不再只是江湖艺人的谋生手段，更成为了昭通人的精神寄托。在那个动荡的年代，一拳一脚所凝聚的力量，让人们看到了活下去、站起来的希望。

薪火永续

1949年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，各项事业全面崭新发展，昭通武术也迎来了属于它的发展机遇。各级政府积极贯彻“发展体育运动，增强人民体质”的方针，推动武术从民间走向更广阔的舞台。

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，彭勤创办了多所武术学校。他的教学方式与众不同：除了传授武艺外，还教弟子们描红习字、用药疗伤，每天晚上都会给他们讲岳飞、文天祥等民族英雄的故事。“练武先做人，做人先立德”，这是彭勤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。他的弟子中，有不少人后来成为医生、教师，不仅传承了彭家拳，还传承了彭勤的侠义精神。有一次，一位弟子在行医时遇到劫匪，他用彭家拳的“擒拿”招式将其制服后，没有伤害对方，只是教训道：“做人要走正路，不要做伤天害理的事。”

1974年，是昭通武术史上值得铭记的一年。这一年，昭通武术队参加云南省第四届运动会，荣获团体总分第六名；同年10月，昭通少体校开设武术班，第一期就招收了上千名学员，随后3期累计招收学员5000余人。一时间，昭通掀起全民练武热潮，公园、广场、学校操场，随处可见练拳的身影。有老人回忆道：“那时候，每天清晨，公园里的人比菜市场还多，大家都跟着教练练拳，连老太太都要学几式太极。”

20世纪80年代初，随着《霍元甲》《少林寺》等武侠影视作品的热播，昭通人对武术的热爱达到了顶峰。电影院里，《少林寺》上映时场场爆满，有人甚至连看十几遍；街头巷尾，孩子们拿着木棍模仿电影里的招式，嘴里喊着“少林功夫好”；金庸、古龙的武侠小说更是供不应求，年轻人一边看小说，一边练习武术套路。邹锡彪曾回忆道：“那时，每天都有人上门拜师，我家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。”

1979年，在云南省第五届运动会上，昭通选手们大放异彩——胡常鑫获男子剑术冠军，赵强获传统器械双刀冠军。这是昭通武术首次在省级赛事中斩获金牌，消息传回昭通，全城沸腾。此后，昭通武术队屡创佳绩，昭通清拳的名气也越来越大。1988年4月，邹若衡的弟子率队参加云南省武术气功观摩会，所表演的邹家拳套路荣获优秀奖，并被选拔参加全国武术气功交流会；1990年9月，邹若衡之子、邹家拳第二代传人邹锡彪倡导并组织武术义演，在清官亭灯光球场连续演出3天，筹得资金3000余元，全部捐给第十一届亚运会。这是昭通武术第一次以义演的形式参与公益，也让更多人看到了武术的社会价值。

2013年，一个重要的决定改变了昭通武术的命运——邹家拳与彭家拳正式合称为“昭通清拳”，并联合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。为什么叫“清拳”？昭通市武术协会负责人李文仲说：“一是因为两位创始人都生于清末，二是取‘清正、清明’之义，喻意传承武者的浩然正气。”2014年，昭通清拳成功入选云南省第三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，这套流传百年的拳法，终于有了官方的“身份认证”。

非遗的身份为昭通清拳带来了新的发展机遇，也让传承人感受到了沉甸甸的责任。

这些年，臧尔荣一直在为邹家拳的传承奔走。他创办武馆，带领孩子们练习拳法，传承家国情怀。

还有更多人在为昭通清拳的传承努力付出，彭家拳第三代传人彭志飞便是其中之一。他在昭阳区第二小学设立了彭家拳传习点，每周都会去学校教孩子们练拳。“孩子们学得很认真，一招一式都格外用心。”彭志飞说。2023年，传习点迎来了几位特殊学员——来自英国的杰夫和他的两位弟子。杰夫是彭家拳的第四代传人，师从温林松，在英国练习彭家拳多年。2011 年，他第一次来到昭通，学习正宗的彭家拳套路；2023 年，他再次来到昭通，带着自己的弟子向彭志飞请教。

那天，孩子们为杰夫表演了彭家拳的基本功，杰夫也带着弟子演示了练习成果。彭志飞仔细观看后，耐心地指出不足，并传授了一套新套路。“回去后要勤加练习，把彭家拳和中国武术发扬光大。” 彭志飞叮嘱道。杰夫连连点头：“我会的，我要让更多英国人了解昭通清拳、了解中国武术文化。”

如今，昭通清拳的传承已形成“老中青”相结合的梯队格局：老一辈传承人整理文献、培养弟子；中年传承人活跃在学校、社区，开展教学推广与普及活动；青少年学员认真学习，努力成为未来的希望。武术培训班常年开班，在全国乃至国际武术赛场上，总能看到昭通清拳亮相的身影。

站在昭通城望海楼公园的湖边，看着练拳的人们，不禁想起邹若衡说过的一句话：“拳术是有形的，精神却是无形的。”昭通清拳传承了100多年，传的不仅是一招一式的拳法，还是一种不畏艰难、自强不息的精神，一种家国为先、重义轻利的精神，一种开放包容、与时俱进的精神。

从清末乱世的火种初燃，到民国烽火中的家国担当；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习武热潮，到新时代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下的新生，昭通清拳的发展历程既见证了这片土地的沧桑变迁，也承载着昭通人自强不息的精神品格。

如今，乌蒙山依旧巍峨，金沙江奔流如昔，昭通清拳也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。或许，未来的某一天，当我们提起中国武术，除了少林、武当，还会想起昭通清拳，想起邹若衡的刚毅勇猛、彭勤的侠义情怀，想起那些为传承而默默坚守的身影，更会想起这座城市与武术的百年情缘。

而这，就是昭通清拳最动人的故事——拳里藏功夫，拳外藏家国。

记者 莫 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