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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5年05月01日

榕父

老屋门前的石缝里长着一株榕树。父亲说不知什么时候长出来的,许是他还没灶台高时。那块青石上,常年堆着黑白斑驳的鸟粪。某日忽然瞧见那鸟粪堆里,冒出一棵翡翠般的小芽。50载春秋,它竟长成虬枝盘旋的巨伞,气根垂落如老者垂须,年年在惊蛰雷动后抽出翠绿新芽。

记得十几岁时,我总爱坐在树下,趴在父亲膝头,戳他赤脚时暴露在外的腿骨。那双腿大小不一、长短不一,像被风雨雕琢出奇异纹路的树干,记录着他从乌蒙山腹地云南昭通到东南沿海福建的跋涉历程。

我6岁时,母亲把家里最后一块肉塞到我的碗里。父亲看了看见底的油罐和外公上个月送来的半袋土豆,拉着我的手臂捏了又捏,忽然说:“明天我和二弟一起去福建,那边的铁厂招人,我勤快一些总会有人要!”月光漫过窗棂,将他残疾的左腿轮廓投射在土墙上,那一道淡影,像被风雨压弯的竹子。

父亲一去就是5年。腊月,他裹着满身雪粒归来;正月初八,又和一个远房亲戚前往浙江。父亲一瘸一拐地挤上客车时,薄雪簌簌,落了他满头白。

在浙江温州的码头辗转3日,父亲最终在台州大溪的一家电容器厂找到一份工作。他亲眼看着红砖老厂区蜕变成玻璃幕墙的新园区,掌舵人从白发老者换成年轻团队,工友们的面孔如流水般更迭,唯有父亲像老榕树般把根扎在厂里,一干就是10多年。

每当工歇时,他总爱望着窗外被阳光炙烤得蔫软的绿化树出神。他想,云南的山风早已掠过乌蒙山峦,老屋门前的榕树也该抽新芽了吧?这份跨越山海的思念,最终化作汇款单上那些歪扭的字迹。老榕树的根须仿佛顺着他的掌纹攀爬,在泛黄的纸页上拓出印记。那歪扭的线条,既像他瘸腿丈量过的万里山川,又似他在生活岩缝里积攒的骨气。

前年清明节,父亲返乡时,老榕树正在抽新芽。“人活一世,总要信点什么。我信这双手能撑起屋檐,信你们也能和城里孩子一样读书,信你们能堂堂正正做人!”父亲坐在树下,用他那布满老茧的手掌抚摸着树干,虎口处被模具烫出的旧疤格外醒目。“和这榕树一样,得有信心,得有股倔劲,就算从石缝里也要长出根来!等根扎深了,长成参天大树,走到哪儿都能活出个人样!”

暮色漫上屋檐时,我蹲在老榕树隆起的树根旁,指尖触到它粗粝的褶皱里流淌的温热。我忽然明白,父亲何尝不是另一株榕树?他将残疾的根须扎进岩缝,用半生光阴把信念锻造成遮风挡雨的凉亭。那些汇款单上歪斜的字迹,正是他以掌心为纸、以信心为笔写就的家训。

如今,每当我走过老榕树下,总能看见石缝里新冒的幼苗向着阳光舒展。它们带着父辈血脉里传承的信心与韧劲,在春风里悄然生出新的气根。

胡兴梅